徐妙雪不記得自已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幾日滴水未進(jìn),她只能讓自已閉眼入睡,以捱過灼人的饑餓。
她藏在一處逼仄的矮房里,哪里都不敢去,外頭是搜捕她的天羅地網(wǎng),一露頭她就會成為階下囚。
在沒有任何把握能脫身的情況下,她只能蟄伏。
好在從小挨餓就是家常便飯,這大概是最簡單的一種困境了——徐妙雪是這么以為的。
只是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過了一陣子人上人的日子,吃遍了以前不敢肖想的美味佳肴,被養(yǎng)得氣血豐盈,竟迅速忘卻了餓肚子是什么滋味。
腹中最初的灼燒感早已化作綿長的虛空,胃囊像被無形的手反復(fù)揉捏,先是泛著酸水的絞痛,繼而轉(zhuǎn)為某種鈍鈍的抽搐,到最后,竟只剩一片麻木的空寂。她蜷在矮房角落,渾身力氣悄然四散。
她只好望梅止渴地回憶起這段時間吃過的所有美味,不知為何,卻總想起裴叔夜那狡猾的、似笑非笑的臉。
記得每次用膳,這人總是執(zhí)銀箸略嘗幾味便放下了,貴族們都是如此,吃飯并不是為了生存,而是一種刁鉆的品鑒,淺嘗輒止,點(diǎn)到為止,他尤其不喜米飯,他說“食谷多則神昏”,那是從未挨過餓的人才能說出的閑話。
徐妙雪卻從來都不管這些,每次都要把熱騰騰的菜連汁帶水澆在飯上,拌在一起,還非得在熱氣騰騰時狼吞虎咽才覺得痛快。
真奇怪,兩個吃相如此天差地別的人,竟能日對夜對地同桌而食,還從未掀過桌子。
無數(shù)被忽略的細(xì)節(jié)此刻走馬觀花似的掠過腦海,徐妙雪突然想起來,其實(shí)裴叔夜是個很挑剔的人,就光甬江春臨時服侍的小廝,他就已經(jīng)換了三四個,總嫌人笨手笨腳,連衣服都熨不平,哪怕在徐妙雪眼里,那衣服簡直比鏡面還要平整。
唯獨(dú)對她,他卻近乎縱容。
他待她有種奇異的耐心,盡管那耐心底下藏著算計??赡切┧阌嬄湓谒砩希偸禽p飄飄的,不痛不癢,反倒是他每一次不動聲色的回護(hù),都是實(shí)打?qū)嵉摹菗?dān)著風(fēng)險,是逆著暗流,是明明可以袖手旁觀卻偏要伸手拉她一把。
她一個習(xí)慣了孤軍奮戰(zhàn)的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頭一次想到自已在這個世上還有個靠山。
只是她和裴叔夜的失聯(lián)來得猝不及防,他們都沒想到,對手的反撲會來得如此迅速,遠(yuǎn)遠(yuǎn)超出他們的設(shè)想。
她沒來得及留下只言片語,他們也不曾提前商量好后手。
而徐妙雪獨(dú)自藏身在此處,聽說了裴叔夜這幾天的事跡。
她知道他沒有派人尋她。他不動作,便是最明確的動作——他在斷臂求生,他在風(fēng)暴中沉默地切斷了與她的牽連。
這世上從來山外有山,當(dāng)更大的山傾軋而來……焉知她以為的那山,是否還會巍然不動?
……
十五年前,四明公攜天子厚賞榮歸故里,于寧波府邸延請數(shù)百蘇州名匠,歷時三載筑成這座“靜觀”小院。白墻黛瓦錯落有致,漏窗透景移步換形,太湖石堆疊出“瘦皺漏透”的峰巒意趣,正是吳門園林“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妙境。
這些年來,能踏進(jìn)這方院落的人寥寥無幾,四明公只需在竹簾后與三五人煮茶對弈,便能將整個寧波府盡數(shù)握于掌心。就在這里,醞釀過無數(shù)風(fēng)雨,也悄然壓下過無數(shù)看不見的波濤,四明公用歲月證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真理,他如今的威望、權(quán)利和名聲,足以讓他穩(wěn)坐高臺,而臺下自有勞心者奔走效命,他每日清閑、自在,不過辰時喂錦鯉,巳時逗畫眉,未時教習(xí)家養(yǎng)伶人復(fù)原宮廷踏歌……
此時,樂師們剛起頭一個音,馮恭用便步履匆匆自外面歸來,打斷了這份雅致:“義父,裴叔夜——”
四明公稍一抬手,樂師和伶人們便悄然退下了。
四明公注意到馮恭用面有為難之色,奇道:“怎么,裴叔夜今日去忽去府衙,鬧出什么名堂了?”
“他要辭官出家?!?/p>
四明公嗤笑一聲:“做戲做得這么逼真,連老朽都要信了?!?/p>
“怕是沖您來的。”
“哦?”
“裴叔夜當(dāng)著翁介夫的面說,出家前還有一個心愿未了——他想要死個明白,究竟是自個兒識人不察,還是有人存心構(gòu)陷。他說如今寧波府只有一處地方?jīng)]被查過,就是您的這處府邸,他懷疑就是您藏了她的夫人,因此別無他求,唯請準(zhǔn)搜靜觀小院。如找不到徐氏蹤跡,方能死心,從此辭官賣宅,絕不踏回官場一步?!?/p>
四明公眉頭一皺——荒唐!
他的靜觀小院,夸張些說,便是寧波府里的紫禁城,那是什么人都能來搜的地方嗎?這簡直就是打他的臉!
四明公臉一沉:“翁介夫如何說?”
“裴叔夜話都說成這樣了,還拿了官服、烏紗帽、官印相逼,那簡直就是賭上了自已的前程,翁大人……也沒法不給這個面子,所以讓孩兒來問問您的意思。若您實(shí)在不愿意,孩兒就去拒了?!?/p>
四明公卻沒有立刻做出決斷。
確實(shí),如果他拒絕了,反而顯得心里有鬼,落人口實(shí)。
四明公略覺此事怪異,可里里外外仔細(xì)想想,怎么都是他得益。
因?yàn)樗钋宄贿^,那徐氏肯定不在他的小院里,他壓根就沒動手,就算翻個底朝天也不可能找到人。
找不到人,裴叔夜就是白忙活一場,到頭來就得履行承諾,灰溜溜地辭官出家,倒是替他省了番手腳。
想到這里,四明公面上由陰轉(zhuǎn)晴,竟笑了出來。
原來這就是走投無路的探花郎最后的昏招啊。
裴叔夜怕是一開始真的不知道自已這位夫人的真面目。只不過如今到了窮途末路之際,必然要先挽回自已清高的聲譽(yù),這才大張旗鼓地搞這一出,說到底,所有的虛晃一槍,都是為了跟自已那位騙子夫人劃清關(guān)系。
四明公大手一揮,決定不能辜負(fù)裴叔夜這苦心,那就陪他玩這一場。
裴六奶奶的案子,經(jīng)過數(shù)日發(fā)酵,早已成為街頭巷尾最炙手可熱的談資。
而今這場風(fēng)波,最終的爆發(fā)處竟在裴叔夜與四明公的恩怨上,演變成了兩人的決一死戰(zhàn)。若裴叔夜敗北,便要散盡家財、剃度出家,留一段令人扼腕的官場軼事。
戲臺既已搭起,看客豈能缺席?
這些時日的寧波府,宛若一場連臺好戲。今日東街抄家,明日西市對峙,全城百姓如潮水般涌向一處處熱鬧,倒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臺上人在演戲,還是臺下人在被戲弄。
不消片刻,靜觀小院外早已圍得水泄不通。一隊官兵肅然入院,月湖岸邊擠滿了引頸張望的百姓,連柳樹枝椏上都攀著頑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緩緩開啟的朱漆大門上。
官兵們魚貫而入,腳步卻都帶著三分遲疑。誰不知這靜觀小院是四明公的府邸?搜查的動作不免都輕了又輕,甚至帶著幾分刻意的討好,關(guān)門的時候都得幫忙拂去地上塵埃,生怕惹老尊翁不快。
“東書房——無異常!”
“水榭回廊——無異常!”
“西廂房——無異常!”
此起彼伏的稟報聲穿過月洞門,飄向湖岸旁翹首的百姓。端坐正堂的四明公捻須輕笑,瞥向一旁面色蒼白的裴叔夜。
“裴大人,要不要親自去看看?”
正當(dāng)此時,后院傳來一聲拖長的稟報:“后廚柴房——無……”
話音戛然而止。
大概是漫不經(jīng)心的官差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搜查只是做做樣子,這座宅子不可能有問題,然而就在嘴里慣常的\"無異常\"已滑到唇邊——卻猛地噎住了喉頭。
他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這突如其來的死寂,如同寒潮般迅速蔓延,壓過了院中所有聲響。原本此起彼伏的稟報聲停止了,一種無聲的驚悸順著曲廊水榭急速傳遞。
正堂內(nèi),裴叔夜意識到了什么,霍然起身。
他像一頭嗅到血腥的獵豹,撞開座椅,朝著后院奔去。青石徑在他腳下生風(fēng),九曲回廊的雕花檻窗化作模糊掠影,驚起池中錦鯉四散,穿過月洞門,琉璃瓦折射的冷光掠過他的衣袍,悉數(shù)添到了他騰起的殺氣之中。
柴房外,官兵們面面相覷地圍作一團(tuán)。
裴叔夜一把撥開人群,一眼便看到了柴房里有一個被五花大綁著的女人。
這不正是他上窮碧落下黃泉都難尋的親愛的夫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