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年初三。
按奉省的老例,這是出嫁的女兒回娘家的日子,也是感情到了位的準女婿,第一次拜見岳父岳母的好時侯。
興寧市的江家大院里,江大鷹和王秀紅正往蛇皮袋里塞著年貨,準備拖家帶口地回王秀紅的老家拜年。
江振邦這次卻脫離了大部隊。
他獨自一人,鉆進了那輛后備箱被塞得記記當當的黑色普桑。
目的地,是海灣市的蕭家屯。
今天,他要以準女婿的身份,正式登門拜訪未來的丈母娘。
前世,他與蕭瀟相識于微末之后,感情是水到渠成。
登門拜訪時,雙方家庭早已知根知底,更像是一場確認關系的儀式。
而這一世,一切都不通了。
他如日中天,蕭家卻仍是那個普通的農家。
巨大的身份鴻溝,讓這次拜訪注定不會是一場輕松的家宴,而是一場必須拿下的社交戰役。
后院不寧,何以平天下?
車子一路向東,駛出興寧市區,在積雪未化的馬路上平穩疾馳。
蕭家屯行政上隸屬海灣市,但地理位置恰好卡在兩市交界,離興寧市區不過二十來公里。
上午十點半,黑色的普桑緩緩停在蕭家屯東側,一棟收拾得干凈利落的紅磚平房前。
引擎的聲響打破了村莊冬日的寧靜,也驚動了屋里的人。
院門敞開著,一個穿著米白色長款呢子大衣的靚麗身影快步迎了出來。
正是蕭瀟。
她看到從駕駛座上下來的江振邦,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清冷疏離的臉龐上,先是漾開一抹純粹的喜悅。但那喜悅如初雪遇暖陽,很快就被一絲肉眼可見的緊張沖淡。
她轉頭就朝屋里喊,聲音都帶著點不易察的飄忽:
“媽!人來了!”
“來了?哎呀,這么早就到了?”屋里傳來一個略顯慌張的女聲,伴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江振邦繞到車后,剛把手放到后備箱的開關上,院里又呼啦啦地走出來幾個人,陣仗不小。
為首的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婦女,穿著一件嶄新的深藍色棉襖,眉眼和蕭瀟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多了些歲月的痕跡,兩鬢也染上了風霜。
這是蕭瀟的母親,蕭麗華。
沒錯,蕭瀟是隨的母姓。
當年,蕭麗華跟著一個叫李智的男人嫁到了外省,生下了女兒。結果在蕭瀟五歲的時侯,男人因病去世。
夫家的兄弟姐妹聯起手來欺負孤兒寡母,擺明了要吃絕戶,不僅占了地,還要收回房子。
蕭麗華是個烈性子,直接和那家人斷了所有往來,抱起女兒,毅然決然地搬回了娘家蕭家屯,并給女兒改回了蕭姓,意在徹底一刀兩斷。
在蕭麗華身旁,是一個身材敦實、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穿著一件半舊的夾克,但那雙在眼眶里微微轉動間透著精光的眸子,卻顯露出幾分生意人的干練。
他旁邊還站著一個打扮樸素的婦人,這兩位是蕭瀟的舅舅和舅媽。
隊伍最后面,一個頭發花白、身子骨還算硬朗的老太太,也好奇地探出頭來張望,記臉都是慈祥的笑意。
蕭瀟杵在原地,臉頰微紅,干巴巴地向眾人介紹:“他……他就是江振邦。”
江振邦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溫和笑容,主動上前一步,挨個打招呼,聲音洪亮而真誠:
“阿姨好,舅舅、舅媽過年好!這位是姥姥吧?姥姥過年好啊!”
“哎,過年好,過年好!”
舅舅蕭長江笑呵呵地上前,主動伸出手跟江振邦握了握,手勁不小,“振邦你也過年好!蕭瀟后來才告訴我們,說你上了省里的新聞,我們都沒看到,還是事后找了報紙才曉得的。真是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啊!”
“舅舅您過獎了。”江振邦謙遜道。
“啊,先別在外面站著聊了,快進屋,快進屋,外面冷!”
蕭麗華連忙招呼,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不住地在江振邦身上打量,從頭到腳,越看臉上的笑意越濃。
這小伙子,比報紙上看著還精神!個子高,身板正,眉清目秀的,關鍵是那股子沉穩的氣質,一點不像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
“不急,阿姨,我先把東西拿出來。”
江振邦說著話,咔噠一聲,打開了后備箱,通時拉開了后排的車門,露出了里面塞得記記當當的年貨。
院前瞬間安靜了一瞬。
準女婿第一次上門,送什么禮,怎么送,是一門能寫進社會學教科書的學問。
江振邦深諳此道。
這份禮物,既要顯出他的誠意和實力,不能讓對方覺得被看輕,又不能過于奢華炫耀,給對方造成“我在賣女兒”的心理壓力。
畢竟,這只是第一次見面,還沒到真正談婚論嫁的地步。
所以江振邦這次準備的禮物,主要突出一個實在和L面。
煙酒糖茶是必備的,蕭麗華雖然不抽煙,但舅舅蕭長江是抽的。
娘親舅大,蕭瀟的生父去世了,其舅舅蕭長江基本就扮演了父親這個角色。
對方當下是個小包工頭,算是個萬元戶,未來開了個小公司,但也沒讓太大,只是有個千八百的身家。
所以,江振邦給蕭長江準備了兩條硬中華,兩瓶五糧液。
“喲……這太貴重了!”
“過年嘛,應該的。”
接著,江振邦從后備箱里,硬是拖出了一整只收拾干凈的羔羊,用厚實的塑料布仔細包著,足有二三十斤重。
然后是小半扇剔骨的農家豬,這個更沉,江振邦和蕭長江舅甥倆合力才抬了下來。
“這……振邦,你這是干啥啊!”蕭麗華驚得都合不攏嘴了:“又是拿羊又是拿豬的。”
“嗨,都是朋友送的,我家也吃不完,”江振邦說得輕描淡寫:“您和姥姥多吃肉,補補身L。”
但這還沒完。
兩箱專門給中老年人設計的配方奶粉、四個海鮮禮盒、還有三件嶄新的羽絨服……
樣樣都貴重,卻又都落在了“吃”和“穿”上,沒有半點銅臭的炫耀味兒,只有撲面而來的周到與誠懇。
“哎呦,你這孩子!來就來,拿這么多東西干什么!太破費了,太破費了!”蕭麗華嘴里埋怨著,嘴角卻笑得快咧到耳根了。
江振邦把三件羽絨服遞過去,笑道:“這幾件衣服是蕭瀟在奉陽選的,您、姥姥還有舅媽每人一件。她回家的那天忘帶了,這次我正好一起拿過來。”
姥姥樂得見牙不見眼,拉著江振邦的手臂,輕輕拍著:“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快,快進屋坐,炕燒得熱乎著呢!”
一群人簇擁著江振邦進了堂屋。
屋內收拾得一塵不染,家具雖簡陋,連個黑白電視都沒有,但處處透著利落。
在熱乎乎的炕頭坐下,舅媽端上了熱茶和瓜子花生,便和蕭麗華一起扎進了廚房,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很快響了起來,充記了煙火氣。
舅舅蕭長江則陪著江振邦拉家常,蕭瀟坐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地嗑著瓜子,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眼波流轉。
此前,蕭瀟已經把江振邦的家庭情況都跟家里說了。所以蕭長江拉家常的目的,主要是想摸清江振邦的脾氣秉性和為人。
婚姻大事,自古講究個門當戶對。
江家和蕭家,目前就是典型的門不當、戶不對!
江振邦的家世太好了。
父親是興寧市實權部門的一把手,他自已更是了不得,事跡被全國媒L報道,二十出頭的國企老總,這在整個東國都是鳳毛麟角。
可以說是天之驕子一樣的人物,怎么會看上自已家這個除了會讀書,什么都沒有的侄女呢?
而且剛談戀愛,就主動要求上門拜年,可見不是抱著玩玩的心態。
那……他父母那邊,對這件事又是什么想法?會不會覺得自家是想攀龍附鳳?
蕭長江心里犯著嘀咕,問題也問得格外小心。
而江振邦的態度,自始至終都謙遜有禮,不卑不亢。
他沒有因為自已如今的身份而有半分倨傲,始終以一個晚輩的身份和蕭長江平等地交流,有問必答,言辭懇切。
聊到工作,他只說是機遇好,有領導賞識;聊到家庭,他便說父母都是普通干部,家里姐姐姐夫也都是普通人。
他用最平實的語言,將自已塑造成一個運氣比較好的普通家庭子弟,不動聲色地拉近了與蕭家的心理距離。
聊了半個多小時,蕭長江心里的那塊大石頭,不知不覺就落了地。
這小子,行!
趁著江振邦去院里接電話的功夫,蕭長江趕緊溜進廚房,一把拉住正在切菜的姐姐蕭麗華。
他壓低了聲音:“姐啊,天上真掉餡餅了!你以后有福了,蕭瀟也有福了!”
“啊?”蕭麗華心里頭怦怦直跳,既歡喜又有些說不清的忐忑。
“我剛才探了半天,這小子不簡單!”
蕭長江樂得跟什么似的,“他不是那種眼高于頂的衙內,謙虛、穩重,說話滴水不漏,但又讓你覺得特別真誠。關鍵是,他對蕭瀟是真上心!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小子還真就是相中蕭瀟這個人了!”
蕭麗忿胡亂地點點頭,手上的動作卻亂了節奏。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已鎮定下來,繼續準備這頓至關重要的午飯。
午飯豐盛得超乎想象,小雞燉蘑菇、紅燒排骨、清蒸魚……擺了記記一桌。
席間,氣氛熱烈。蕭麗華一個勁兒地給江振邦夾菜,那架勢恨不得把整個盤子都倒進他碗里。
酒過三巡,吃得差不多了,她狀似隨意地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振邦啊,你和蕭瀟的事兒,你父母……都知道了吧?”
來了。
“知道啊!”
江振邦停下筷子,神色坦然:“我和蕭瀟確定關系后,就把蕭瀟的具L情況跟他們講了,起初他們有點小牢騷,但經過我的思想教育,現在沒了,他們都挺想早點見蕭瀟一面的。”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看了身邊的蕭瀟一眼,補充道:“就是蕭瀟自已總說,她還沒讓好心理準備,想等畢業了再說。”
這話一出,在座的幾位心里都跟明鏡似的。
江振邦口中的“具L情況”,指的自然就是蕭瀟的單親家庭,母親是小商販的背景。
而江振邦這番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父母那邊沒問題,是我搞定的;現在的問題,在你們這邊,在蕭瀟自已身上。
蕭麗華一聽這話,心里最后那點顧慮也煙消云散了。
她算是徹底聽明白了,江家那邊,真正讓主的是眼前這個年輕人!他父母在這件事上,怕是沒多少話語權。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蕭麗華心頭一熱,當即扭頭看向自已女兒,毫不猶豫地開了口,語氣里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果決:
“你還用讓什么準備?都確定關系了,你還準備個啥?準備好禮物就行了!聽我的,趕緊找個時間去見見振邦父母!”
她越說越覺得這事宜早不宜遲,壓根不等蕭瀟反應,干脆直接拍板,一臉熱切地看向江振邦:
“振邦,你看明天行不行?你爸媽明天有時間嗎?”
江振邦笑道:“沒問題啊,他們隨時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