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元緩緩抬起頭，望向遠方長安城那模糊的輪廓。
自己此來長安，并非是為了高官厚祿，也不是為了名垂青史。
李世民給予自己的一切，自己恐怕是……無福消受了。
許元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將心中紛亂的思緒暫時壓下。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沒辦法給李世民承諾，只能說，在對方能下詔賜死自己的前提下，自己可以多幫他一些，這倒是無妨。
他重新催動戰(zhàn)馬，跟上了尉遲敬德的步伐。
……
當(dāng)許元一行人回到長安城時，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晨曦的第一縷微光，刺破了籠罩長街的薄霧，給青石板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輝。
尉遲敬德沒有帶許元回府，也沒有進宮，而是直接將他帶到了大理寺的門前。
這里，才是風(fēng)暴的中心。
剛翻身下馬，許元便看到大理寺卿孫伏伽，正領(lǐng)著一眾官吏，神色焦急地等在門口。
見到許元和尉遲敬德的身影，孫伏伽像是看到了救星，連忙迎了上來。
“鄂國公，許元，你們可算回來了。”
然而，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尉遲敬德一個眼神制止了。
尉遲敬德的目光，越過孫伏伽，望向了大理寺的正堂之內(nèi)。
那里，燈火通明。
一道身影，正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
那身影雖然只穿著一襲尋常的玄色常服，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君臨天下的氣度。
許元的心，咯噔一下。
大唐皇帝，李世民。
他竟然親自來大理寺了。
尉遲敬德對著許元使了個眼色，率先大步走了進去，躬身行禮。
“臣，尉遲恭，參見陛下。”
許元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滿是塵土與血跡的官袍，也跟著走了進去，單膝跪地。
“臣，許元，參見陛下。讓陛下憂心，臣罪該萬死。”
那道身影緩緩轉(zhuǎn)了過來。
正是李世民。
他沒有穿龍袍，沒有戴冠冕，臉上帶著一絲熬夜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如鷹，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的目光，先是在尉遲敬德身上掃過，隨即落在了許元的身上。
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許元，從頭到腳。
當(dāng)看到許元雖然狼狽，但精神尚可，身上并無重傷時，李世民那緊繃的面龐，才明顯地松弛了下來。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一口氣里，有后怕，有慶幸，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怒火。
“起來吧。”
皇帝的聲音，有些沙啞。
“謝陛下。”
許元與尉遲敬德起身。
李世民沒有理會尉遲敬德，而是徑直走到許元面前，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說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為何要瞞著所有人，深夜帶人去藍田縣？”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蘊含著雷霆萬鈞的力量。
許元不敢有絲毫隱瞞，將自己如何從會昌寺侵占民田的案子查起，如何發(fā)現(xiàn)武僧暴力致死，又如何順藤摸瓜，查到張家院落這個銷毀證據(jù)的窩點，一五一十地，全部說了出來。
他沒有添油加醋，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一個藍田縣百姓，因為守護自己的田地，被活活打死的事實。
大理寺的正堂之內(nèi)，一片死寂。
只有許元那清冷而平穩(wěn)的聲音在回蕩。
李世民靜靜地聽著。
隨著許元的敘述，他那剛剛緩和下去的臉色，重新變得陰沉，變得鐵青。
當(dāng)許元說完最后一個字時，堂內(nèi)的空氣，仿佛都已經(jīng)凝固。
一股冰冷的帝王之怒，壓得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李世民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的怒火已經(jīng)收斂，只剩下無盡的冰冷。
他盯著許元，沉聲問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懷疑，會昌寺住持，辯機大師，是此案的幕后主使？”
李世民刻意加重了“辯機大師”四個字。
辯機是誰？
那是玄奘法師的高徒，佛法精深，名滿京華的得道高僧，更是他李世民親自下旨請入會昌寺，為皇家祈福的御用僧人。
懷疑他，便是動搖皇家的顏面。
許元聞言抬起頭，迎上李世民那銳利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說道。
“回陛下。”
“大理寺辦案，向來只重證據(jù)，不問身份。”
“辯機大師是否是主使，臣不敢妄言。”
“一切，都要等那些被押入天牢的人犯，審訊結(jié)束之后，才能知曉。”
“屆時，證據(jù)確鑿，自然水落石出。”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秉公辦案的立場，又將皮球踢了回去。
李世民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眼神復(fù)雜。
半晌，他才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了幾分。
“那朕再問你。”
“此事，是否與高陽有關(guān)？”
終于，問到最核心的問題了。
整個大堂的官員，連呼吸都屏住了。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問題，才是真正的殺招。
回答是，便是公然指證公主，乃是欺君罔上。
回答不是，便是包庇罪犯，亦是欺君。
許元卻像是沒感覺到這其中的兇險一般，神色依舊平靜。
他微微躬身，答道。
“臣，不敢妄言。”
“公主殿下金枝玉葉，臣不敢有絲毫揣測。”
“不過……”
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陛下若想知道答案，其實很簡單。”
“只需派人去查一查，昨夜，高陽公主府上的護衛(wèi)，是否……都還在府中當(dāng)值。”
許元的話音，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池塘，激起千層駭浪。
在場的所有官員，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連心跳都仿佛慢了半拍。
查公主府的護衛(wèi)？
這話里的意思，太明白了。
這是在暗示，昨夜伏擊他的刺客之中，有高陽公主的人。
這是在劍指龍女，直斥鳳雛！
李世民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了一個危險的針尖。
他死死地盯著許元，那張因熬夜而略顯疲憊的臉上，此刻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情緒，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那股無形的帝王威壓，讓整個正堂的溫度都下降了數(shù)分。
許元就那么平靜地站在那里，迎著皇帝的目光，并未有絲毫懼意，身形筆直，宛如一桿刺破青天的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