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燈時,金玉貝拎著食盒到了康寧殿中。
大殿里已經點起了宮燈,光線明亮,熏蚊蟲的艾草和龍涎香混成一種獨特的味道。
兩個宮人手持華美的孔雀羽扇輕輕扇動,送出徐徐微風。
她跟著魏承安向前,一步步走進華美肅穆的內殿。
與在皇后殿中的感覺不同,在這里,金玉貝感受到一種長久沉積而來的壓迫感。
宮燈微動,明明暗暗。
她的心,在這一刻,起起伏伏。
一直走到里面的御案前,兩人站定,金玉貝垂著頭,眼睛往上偷瞄。
只見堆疊成小山似的奏折中,露出一張清瘦的臉。
康裕帝正專注地看著手中的一本折子,時不時提筆在上面勾畫。
“陛下,用晚膳了。”
魏承安小心翼翼開口,過了一會兒才聽上首之人輕輕“嗯”了一聲,說了句。
”放那兒吧,等會兒吃。”
魏公公臉上帶笑,小碎步朝御案前挪了兩步,躬身開口。
“陛下,玉貝姑娘送的茯苓蓮子面,若擱久了,面條口感就沒那么好了。”
他話落,趙懷仁的眼睛才從折子上移開。
抬頭間,一抹柔和淺杏色映入眼簾。
下方的女子,穿了件杏色細棉布短衫,薄荷綠的裙子,墨黑的雙丫髻上,只用兩條淺青色絹帶系著。
整個人,就像雨后茉莉一樣清新甜美。
趙懷仁手里舉著毛筆,就這樣看著,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仔細地看她。
宮燈暖黃的光瀑傾瀉而下,正落在少女垂落的眼睫上。
那雙眼梢天然帶著一抹垂墜的弧度,似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萬千心事。
眼睫輕顫時,燈影在眼下投出淺淡的蝶影。
不似世家女的明艷、凌厲,反倒像浸了溫水的玉,柔得能化去殿中大半的肅穆。
趙懷仁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御座扶手,目光竟在那雙眼上描摩起來。
分明是慣常見的垂首姿態,偏卻透出幾分旁人沒有的、欲說還休的溫軟。
這雙眼和她母妃的的確有兩分神似,可再仔細看,面前的女子卻從骨子里透出倔強和堅毅之態。
過了一息,安靜的大殿中響起魏承安的幾聲輕咳。
“陛下,陛下!”
魏公公看著出神的康裕帝,出聲提醒。
“噢,好,端上來吧。”
趙懷仁回神開口,將折子往邊上挪了挪。
金玉貝拎著食盒看向趙公公,那意思很明白,你快來端吶。
魏公公卻故意別開了臉,走到一旁去吩咐小內侍再點幾盞宮燈。
金玉貝只得挪腳上前……
純白斗笠碗斜壁敞口,弧度清淺,將幾筷子面盛得恰好。
面條瑩潤淡黃,根根分明。
兩顆碧綠的菜心斜斜浸在湯里,葉尖還翹著點兒脆生生的弧度。
白綠相襯,讓整碗面有了靈秀之氣。
最妙的是去了油的雞湯,湯色清亮,入口卻不寡淡,濃醇的鮮香漫上來,明明清爽無油,卻滋味十足。
康裕帝三口就吃完了碗中面和菜,又喝了幾口湯,看著空空如也的碗,有些臉熱,偏又舍不得放筷。
他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側頭望向金玉貝。
”就……這點兒?”
魏承安咂了咂嘴,語氣中帶出些抱怨。
“玉貝姑娘,這也太少了!就這點,我看連二殿下都吃不飽。你你……唉!”
金玉貝看著天子瞪圓了兩只眼看向自已,那巴巴的模樣和二殿下簡直一個樣。
她的嘴角抿出向上的弧線。
“是玉貝考慮不周,陛下,可要嘗嘗其它?”
趙懷仁聽著對面人不稱奴喚婢,反而以名自稱,以眼神制住了魏承安即將沖口而出的斥責。
他看著對面的人向自已歪了下腦袋,眼中帶上了絲極淡的揶揄,不由莞爾點頭。
很快,面前就擺了一盞金燦燦的粥和一碟子紅褐色的醬菜。
“陛下,這盞是百合小米粥。
這碟子是我做的桂花醬佛手瓜,二殿下也極愛吃。
陛下嘗嘗,合不合口。”
康裕帝不喜歡吃北方的小米,總覺入口后,舌尖有些顆粒感,不如南方大米軟糯化渣。
可今日這盞中,因為加了百合,小米變得稠糯了很多,舌頭輕抿就滑進了喉嚨。
配上那脆生生的,咸甜適中,還略帶著桂花味的佛手瓜,一口粥、一口瓜,不知不覺就全吃光了。
魏承安在邊上看著,高興的眉毛都能跳舞了。
“陛下總算有胃口了,奴才這顆心吶,這才能往肚里放一放。”
魏公公的表演很是自然到位,帶著適度的夸張,關切中又有幾分滑稽。
金玉貝不由加深了笑容,康裕帝看到她臉上鮮活的笑,眼神落到那軟軟的眼尾,只覺心情更好了。
他正準備加緊再批些折子,卻聽少女聲音溫婉響起。
“陛下,農戶播種后要松土保墑。您飯后走一走,就是給腸胃松松土,讓吃進去的五谷能更好地變成精氣神,龍體自然更康健。”
魏承安袖里的大拇指朝金玉貝豎了幾豎,在邊上敲起邊鼓。
“對,這話說得太對了。
陛下,折子是批不完的,不如放一放。今兒夜色不錯,不如一起去園子里散散步,有片茉莉開得正好。”
他嘴里說著“一起”時,一雙手舉起用力朝金玉貝那邊捧了幾捧,那意思很明白,“一起”中就包括了她。
康裕帝看著下方垂著頭的金玉貝,難得地點了點頭。
“好吧,那就一起……”
康裕帝從御案上站起,魏公公立刻過去隨待在身側。
金玉貝則默默跟在了魏承安身后,幾人出了康寧殿,向西邊的一處園子而去。
月華如練,漫過康寧宮的宮墻,園子里的白茉莉被月光籠上一層瑩白。
清淺的花香,絲絲縷縷散在夜風里,這深宮長夜,似也多了幾分溫柔繾綣。
三人一言不發,良久后,才聽康裕帝開口。
“你,伺候二殿下很盡心盡責。”
金玉貝雙膝微屈,正要行禮,卻被他揮手止住。
“不必了,你抬頭和我說話,否則朕看著也累。”
“是,謝過陛下。”
金玉貝緩緩直起了腰,輕輕吐了一口氣,躬身垂首的姿勢的確很累人。
她這隱晦的小動作落在康裕帝眼中,他的眸色暗了一暗,往事襲上心頭,不由開口。
“我的母妃……也曾是名宮婢。
那時我見她,也如你這般。
小心翼翼的低首俯腰,不敢得罪任何一個人,每每半日下來,就偷偷地捶腰。”
金玉貝沒想到康裕帝會提起圣母皇太后,這個話題可不是她一個宮人能插話的。
她默不作聲聽著,又聽康裕帝開口。
“你不過十五六歲,怎么懂得照顧嬰孩的?
馮太醫說,你于膳食調理頗有心得,飲食搭配、時令食補皆能精準拿捏。
你和朕說說,你是怎么學到這些的?……”
夏風微醺,地上的一對人影細長,從魏承安的角度看去,那影子幾乎貼在了一起。
金玉貝的聲音帶著江南的軟糯,卻不發虛,咬字清楚,低低地繞進耳中,無聲無息地熨帖著人心中的沉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