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起身,移步餐廳。
飯桌上已經擺得滿滿當當,雖不像后來年代那般奢華,但也是極豐盛的了:整只的醬雞、紅燒鯉魚、油亮亮的紅燒肉,還有幾樣時令炒菜和一大盆冒著熱氣的餃子。
落座時,謝老爺子自然坐在主位。
謝玉芬搶著坐在了老爺子左手邊,把她丈夫和兩個兒子也安排在附近。
謝驍則帶著溫莞,和小姑一家坐在了另一邊。
飯桌上起初氣氛還算熱絡,大家互相敬酒,說著吉祥話。
酒過三巡,謝玉芬大約是幾杯酒下肚,心思又活絡起來。
她放下筷子,狀似不經意地看向溫莞。
“溫莞啊,這大過年的,你父親……一個人在鄉下,也挺冷清的吧?怎么沒接過來一起過年?”
這話問得看似關心,實則刁鉆。
誰都知道溫莞父親之前的成分問題,被苛待。
雖然如今情況緩和,但隨著女兒來謝家過年,難免寄人籬下,惹人閑話。
溫莞如常地放下筷子,迎上謝玉芬的目光,語氣平和:
“謝謝大姑關心。我父親習慣了鄉下清靜,說在村里和鄉親們一起過年熱鬧。等開了春,天氣暖和了,有機會我再接他過來玩玩。”
溫莞回答的體面,謝玉芬卻像是沒聽到后半句,輕輕“哦”了一聲,拖長了調子:
“也是,鄉下有鄉下的過法。不過你這嫁到京市來了,以后就是我們謝家人了,以前那些不好的親戚朋友……走動起來也得注意些分寸,別影響了小驍的前程。”
這話說得實在難聽,明顯又是沖著溫莞來的。
沒等謝驍開口,謝老爺子“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大過年的,吃個團圓飯也不得安生!謝玉芬,我上次跟你說的話,你全忘了是吧?管好你自己家那點事兒就行,小驍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老爺子一發火,謝玉芬徹底噤聲,用筷子狠狠戳著碗里的米飯,仿佛那米飯是她的仇人。
謝玉蘭見狀,連忙推了推身邊的女兒,“玲玲,快,給姥爺斟上酒,祝姥爺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小姑娘最聽媽媽的話,立刻捧起酒壺,踮著腳,小心翼翼地給謝老爺子酒杯斟滿,奶聲奶氣地說:“姥爺,喝酒,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孩子的舉動,讓老爺子的臉色稍緩。
他接過外孫女遞來的酒,摸了摸她的頭:“好,還是我們玲玲最乖。”
他說著,眼神無意地掃過謝玉芬和她身旁兩個低著頭的兒子。
這一眼,刺痛了謝玉芬的心。
憑什么?
憑什么她生的兒子,老爺子就看不上眼?
想當初,她家老大當年想去參軍。
她求到老爺子面前,希望他能幫著說句話,疏通一下關系。
可老爺子呢?一句“讓孩子自己闖”就給打發了!
要是當初老爺子肯伸伸手,老大何至于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插隊,一年到頭也回不了一次家?
至于,眼前這兩個小的,雖說性子弱了點,可也是他謝家的外孫,是男孫!
老爺子平時對他們母子幾個,從來都是不冷不熱,分明就是沒放在眼里。
哪像對玲玲那個丫頭片子,動不動就抱在懷里,一點小事就夸上天。
她越想越覺得憋屈,拼了半輩子,好不容易生了三個兒子,在這大院里,誰不羨慕她肚皮爭氣?
可現在倒好,自己連同自己生的兒子,在這個家里都成了多余的。
不僅比不上謝玉蘭生的賠錢貨,現在連謝驍新娶回來的溫莞,都能輕易踩到他們頭上!
這口氣,她怎么咽得下去!
謝玉蘭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
她擠出一個歉疚的笑容,向大家舉起酒杯。
“爸說得對,大過年的,是該高高興興的,是我不對。”
她話鋒一轉,對著溫莞,“溫莞啊,大姑剛才也是關心則亂,說話急了些,你別往心里去。來,大姑敬你一杯,算是給你賠個不是,也歡迎你正式成為我們謝家的一員。”
她這話說得好聽,仿佛剛才那些夾槍帶棒的話從未發生過。
但溫莞早就看透了這個大姑,面上一套,心里或許是另一套……
不過,既然對方遞了臺階,她自然要順勢而下。
溫莞端起面前的汽水,從容起身:
“大姑您言重了,您是長輩,教導我們是應該的。我年輕,很多地方做得不周到,以后還要請您多指點。”
謝玉芬看著她這副沉穩的樣子,心里冷笑,面上卻笑容更盛:“哎,好好好,這孩子就是懂事。不過……”
她故意頓了頓,眼神在溫莞腹部微妙地掃過,自顧自地往下說:
“你看你跟小驍,年前就在贛縣辦了婚禮,滿打滿算,這也有些日子了吧?你們年紀輕輕,可得抓緊要孩子啊!咱們家就小驍一個獨苗,都盼著你們早點開枝散葉呢。”
說著,她故意將嗓音壓低了些,卻又確保周圍幾個人都能聽見:
“不是大姑非要催你們,我這是過來人的經驗。當年我跟你姑父才結婚,第二個月就懷上了!溫莞啊,你這兒一直沒動靜,是不是在贛縣那會兒條件太差,把身子給熬壞了?”
“要我說,回頭讓老爺子托托關系,去軍區醫院找個專家看看?”
這話聽著像是關心,可句句都在暗示溫莞身體有問題、生不了孩子。
一提到生孩子,溫莞的手就攥緊了,指節繃得發白。
這種被當眾審視的感覺,讓她勾起了某些難受的回憶。
忽然,有只溫熱的大手覆上了她的手背,穩穩地包住了她。
是謝驍。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直接對謝玉芬說:“大姑費心了,我們倆身體都很好。婚檢報告白紙黑字寫著,您要是想看,我現在就可以拿來。”
“至于孩子的事,不急。我覺得莞莞還小,不想讓她這么早生。”
“什么?!你不想讓她生?!”謝玉芬像是聽見了什么不得了的話,眼睛瞪得老大。
“謝驍!你、你是瘋了,還是被這女人灌了什么迷魂湯了?!”
她氣得直喘,也顧不上面子了,手指頭抖著指向謝驍:
“娶媳婦回來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為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嗎?!你倒好,你這是娶了個祖宗回來供著,還是娶了個花瓶擺著看啊?!”
她越說越激動,好像謝驍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扭頭就朝主位上的老爺子告狀:
“爸!您聽聽!您聽聽您這好孫子說的是什么混賬話!咱家本來人就比隔壁霍家少,現在連這唯一的男丁都說這種糊涂話!這、這是要讓我們老謝家絕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