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慎早已經根據典制定下獻禮日期,所謂的商議,其實就是走個過場,用最正式的方式將這個日子通知胡部。
真正需要商議的,是要用怎樣的儀制來對待胡使。
這算是使團和胡部首次對接,得把態度表達明確。
對方獻禮求和,大雍這邊也想要和平交好,但胡部其心存疑,因此不能不客氣,也不能太客氣。
需得將中間這個尺度定一下。
都尉府議事廳里,使團四品以上的官員悉數到齊。
陸奎仍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只在垂眸時,眼底才會浮現出幾分思量。
商議完畢,王烈從主位上站起來,朗聲道:“那就這么說定了,稍后胡使前來,就由王大人嚴大人出面,我在旁陪同?!?/p>
王慎作為主客司郎中,怎么都要在的,嚴狄身為御史,這種與外族接觸的場合,也必須在旁邊監察。
至于主使和護軍,等到獻禮儀典上再露面,不然顯得太給胡部面子了。
再說主使這個樣子……
王烈看向陸奎,表情一言難盡。
送陸奎離開時,王烈忍不住說:“北地苦寒,陸主使剛來,難免會有不適應,只不過距獻禮沒幾天了,您可得快些養好身子?。 ?/p>
若到時候還是這副綿軟無力的樣子,丟的可不是他陸奎的臉,而是大雍的臉!
“王都尉放心,已經見好了,絕對誤不了獻禮大事?!标懣鼞?。
后天晚上便是月圓之夜,他只需要‘病’到那個時候就行了。
使團眾人走后,王烈派遣張威帶人前往城門,將胡使接過來,自己則招呼手下人,按照王慎的要求將府門簡單布置一番。
待胡使到來,只見都尉府門庭森嚴,王慎身著緋袍立于階前,嚴狄王烈略微落后半步分列左右。
這就已經算是給足了胡使面子。
此次獻禮由黑水部主導,今日來的胡使正是黑水部左設利那蘇。
左設利是官職,在部族的地位相當于朝廷的丞相。
那蘇翻身下馬,身上皮袍銀扣,臉上掛著客套的笑,身后緊隨掌印官及一眾精悍護衛。
一行十六人,允準六人入府,其余護衛在門前等候。
進門之前,那蘇帶領護衛主動卸刀,誠意滿滿。
正堂之上,眾人落座。
簡單寒暄兩句后,王慎聲調平緩又不容置疑的說道:“為免使者久候,獻禮之期已定。本月十八,天清氣朗,正合大典。此乃天朝體恤,以此吉日,示以隆情,使者回去后可安心預備,靜待佳期?!?/p>
那蘇右手撫胸,站起身,“天朝厚意,九部謹遵。”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雙方便已‘議定’,互相留書過印。
王慎依禮贈予茶磚帛緞,送至府門便駐足,胡使一行再由張威帶人送出城。
事畢,王慎捻著胡須,目光從胡使消失的街角收回,轉而看向身旁全程靜默的嚴狄,“我瞧著,這胡人好像沒什么多心思。”
態度恭謹,處事干脆,從頭到尾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說不定人家就是單純求和,大家有些謹慎過頭了。
一陣帶著牲畜氣味的風穿街而過,拉扯著王慎的官袍下擺,繃在心中的那根弦隨著這場會面的順利結束而稍稍松弛下來。
讀書人講究‘導之以德,齊之以禮’,這些化外胡民,既能遵循天朝禮法,言行有度,已可見其歸心之誠。
嚴狄卻沒他這么樂觀,眉頭微蹙,直言道:“禮數是做足了,但究竟是真心求和還是同咱們虛與委蛇,可不敢輕斷?!?/p>
王烈接下話茬,“二位大人不必憂心,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等到了獻禮那日,是真是假自見分曉。”
其實王烈還挺贊成王慎的說法。
胡部除了求和,哪還有別的路可走?
總不可能還敢跟大雍開戰吧,他們哪有那個膽子?
就算有,也沒那個實力。
簡單聊過幾句,大家便各自忙活去了。
天子特許胡使提前三天入城籌備獻禮,也就是說他們十五日就會再來,得提前準備好安置的地方,安排好人手嚴密監護。
獻禮場地和儀仗也要開始準備了,務求莊嚴隆重,國體威儀不容半分折損。
前者由蘇未吟負責,后者由王慎統籌主導,眾禮部官員協同配合,各司其職,倒也有條不紊。
不知不覺日頭西斜,荒原風沙中,策馬狂奔的封延從壯麗的赤金光芒中掙出來,徑直奔向黑沉的營壘。
徐鎮山正準備帶人去巡視馬廄,還沒走出中軍帳,封延進來了。
屏退左右,封延雙手遞上蘇未吟的信。
徐鎮山一目十行掃完全篇,又倒回去看關鍵信息。
鎮北軍大營有胡人細作,線索是后腦有肉瘤。
最后一句是:來源可靠,但不便相告,萬望見諒。
薄薄的紙頁在指間捏得發皺,徐鎮山眼神驟然冷下去,如同寒冬臘月里瞬間結冰的湖面,將所有的驚怒強行封在厚厚的冰層之下。
鎮北軍有細作,特征都明明白白寫出來了,而他這個主帥居然什么都不知道,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還說來源可靠……
有本事滲入鎮北軍探聽消息,而蘇未吟又能接觸到的來源無非就那幾個,一個永昌侯,一個昭王,還有就是她母親蘇婧。
當年虎威軍被打散,有不少人來到了鎮北軍,憑借虎威大將軍之名的號召力,蘇婧很可能支使得動這些人。
所以他自認為無懈可擊的鎮北軍大營,其實已經漏成篩子了?
徐鎮山氣到發笑。
要不是自己有言在先不予追究,他真想叫人去把蘇未吟那丫頭揪過來,一五一十問個清楚。
站在他面前的封延只覺得一股無形的殺氣排山倒海的撲過來,連帳內溫度仿佛都驟降了幾分。
“大將軍……”
這個蘇未吟寫什么了?瞧把大將軍給氣得。
徐鎮山抬手示意無事,轉過身就著蠟燭將信燒了。
跳躍的火光映入瞳眸,周身氣勢緩緩收斂,神色也恢復平靜,唯有眼底暗流洶涌。
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徐鎮山放下對蘇未吟消息來源的猜測和探究,決定先把細作的事解決了。
一刻鐘后,徐鎮山發出了一條命令。
近日營中有數人長了頭瘡,恐成時疫,為防蔓延,著各營立即徹查,凡頭面有瘡、癬、癤、瘤及任何異常者,皆需記錄在冊,明日一早上報,再由醫官統一查驗。
軍令自中軍帳發出,層層下達到各營的郎將、校尉、百戶,最后由隊正逐一檢查,一個也漏不掉。
傍晚時分,宋爭鳴率隊從校場操練回來,水都沒顧上喝一口,就被叫去了校尉帳中。
宋爭鳴渴得厲害,一進帳先倒水,正大口灌呢,聽到校尉說所有人檢查頭面異常,動作一頓,連嘴里的水都多含了一息才咽下去。
校尉說的是檢查‘瘡癬癤瘤’,落到他耳朵里就只剩個瘤了。
全營徹查頭上長瘤的人……是他想的那樣嗎?
“來,纓盔取下來,我先看看你們幾個?!毙N緦讉€百戶長說。
圍坐在桌前的幾人紛紛摘下纓盔,校尉挨個兒檢查,同時做示范,“回去都跟下面的人交代清楚,要像這樣,檢查仔細了?!?/p>
宋爭鳴發現校尉連頭發里都把指尖探進去摸過,兩眼發亮,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
這哪是什么排查時疫,分明就是查瘤。
不難推斷,一定是陸小姐……不對,現在是蘇小姐了,一定是她做了些什么,才讓大將軍下了這樣的令。
這才剛來厲城,就辦成這么大的事兒,宋爭鳴打心眼兒里佩服,同時也松了口氣。
只要細作真長了瘤,就一定會被篩出來,大將軍也就安全了,他也終于可以擺脫挨個兒去問人‘腦子有沒有瘤’這種詭異的怪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