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澈之言,讓眾人目瞪口呆,久久怔愣。落入夢空蟬耳中,更是不啻石破天驚。
這是任何人,都未曾料想到的回應(yīng)。
就連淡雅如云,素來波瀾不驚的神侍素商,與悠然如風(fēng),萬事不上心的神侍元英都露出了清晰的驚詫。
畫彩璃玉顏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她猛地抓住云澈的手,慌聲道:“云哥哥,你在說什么……不行!不行!絕對不可以!無論是罰是赦,我都和你一起,別想著把我丟開!”
她的每一根玉指都與他的手指死死勾緊,唯恐云澈再將她放開。
“淵兒,你……快收回此言!”夢空蟬急聲大吼:“不可如此胡言亂語!”
他無論如何都未曾想到,明明是天降福澤,云澈卻將之轉(zhuǎn)為對自己的雙倍酷刑……將生機轉(zhuǎn)為更深的絕境。
夢見溪此刻也顧不得其他,他向前數(shù)步,用盡全力嘶吼道:“淵弟!荒噬之刑雖非賜死之刑,但它的可怕遠超你的想象!其刑入血、入肉、入筋、入骨、入髓、入魂……你身體的每一處微末之處,都將遭受比萬重噩夢還可怕千萬倍的痛苦折磨,無處可御,只欲求死!”
“璇璣殿記載中承受過荒噬之刑者共有一百七十六人……卻僅有九人活著受完此刑。”
“其余之人,皆是無法承受,在承刑之中自絕而亡!”
“而活著完整承刑的九人,六者為神滅境后期,三者為神極境。這根本不是你所能承受的酷刑!雙倍荒噬之刑……更是絕無可能,絕對不可!快收回你剛才的話!無論如何都要收回!千萬千萬不可逞強!”
“就算是為了父神,為了織夢神國!”
夢見溪的嘶吼到了后面已是字字凄烈。
織夢神國的三年,他從未和云澈說過“荒噬之刑”的任何訊息。他想著云澈會做出這般決定,只因他全然不知荒噬之刑的可怕。
“云澈,”在人前永遠清冷寡言的畫清影淡淡開口,也讓太多的癡戀者悄悄凝耳側(cè)目:“我知你對彩璃之情,但荒噬之刑的可怕,非你的認(rèn)知所能觸及。聽你父神的話,將方才之言收回,有二位神官為你求情,淵皇與大神官不會太過苛待。”
云澈的視線沒有偏移,依舊直視淵皇:“我意已決,求淵皇念在兩位神官前輩的尊面上,賜予成全。”
明明被連番告知了荒噬之刑是何其的可怕,他的回應(yīng),竟依舊沒有哪怕一丁點的忐忑猶疑。
“淵兒,你……”
“淵弟!!”
“……”畫清影眸現(xiàn)漣漪,一時無言。
“云哥哥,我不要!”畫彩璃用力的搖頭,本就纏緊的手指用力到完全失去血色,她方才的驚慌,也這短短的時間里化作深深的堅決:“我說過,我絕不會留你一人獨自承受……絕不會。”
他國的玄者神色不斷地變幻著,他們已經(jīng)有些看不懂目前的局面,更看不懂云澈這個初歸神國的后輩……不知該嘲笑他對荒噬之刑的無知,還是該贊嘆他一人承刑的無畏。
“云澈。”素商神侍開口,說著以她的立場不該多言的勸誡:“我奉勸你勿要如此,荒噬之刑的可怕,非尋常意志可以承受。你如此……我無法向主人交代。”
“附議。”元英神侍也緊隨著道:“此舉的確魄力非常,讓我這無欲之人都頗感驚奇,但主人那邊,我也實在沒辦法交差。你還是該多求求情,最壞的結(jié)果,也不過兩人都只承半刑,或可皆得安然。”
云澈轉(zhuǎn)眸,向他們感激一笑:“請恕晚輩行動受限,無法施禮。還要煩請兩位代我多謝兩位神官前輩。”
素商微微一嘆,深深凝視了云澈一眼,然后向淵皇與大神官淡淡躬身,便遙遙而去。
元英悠悠吐了口氣,也踏云而去。只不過遠去途中傳來他似是低喃,似是感嘆的話語:“難怪能讓小彩璃淪陷至此,這小子傻不傻另說,倒著實有種。”
淵皇忽然淡淡而語:“告訴孤,緣何如此?”
就連從不贅言的淵皇,竟似也對云澈這太過驚人的回應(yīng)生出好奇。
云澈的姿態(tài)一如先前,字字清晰,不卑不亢:“我的確大錯鑄成,萬般隱情、無奈亦不可掩,當(dāng)受此刑,無悔無怨。”
“唯有完整承受此刑,才可真正折抵此罪,才配得淵皇寬恕,世人意服……讓織夢,不至于因我太過蒙羞。”
織夢眾人盡皆怔在那里,就連那幾個始終不忿云澈奪走夢見溪地位的夢殿之主都在一瞬間朦朧了眼眶。
“淵兒,”夢空蟬輕輕搖頭:“織夢對你唯有虧欠……何來蒙羞。你的安好,才是對為父,對織夢最大的福澤。”
夢見溪一時哽咽,好一會兒才艱澀的道:“淵弟,你當(dāng)真……不必如此……”
九大夢殿之主相互對視,無盡情緒在眸中、心間混亂交纏。
淵皇再度開口:“既如此,你可求孤赦免彩璃,為何要獨承雙倍荒噬。”
云澈的目光變得柔和,聲音也變得輕綿:“彩璃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她因我而犯錯,我哪怕承受十倍荒噬之刑,也絕不容許她受半分苦楚,更不容許她遭世人非議……只求此雙倍荒噬,亦可折抵彩璃之罪。”
畫浮沉微微仰頭,好一會兒才緩緩?fù)鲁鲆豢跉狻?/p>
畫彩璃依然搖頭,到了此刻,她的神情已是異常的平靜,眸光也是愈發(fā)的堅決:“云哥哥,我們連生死邊緣都曾并肩走過,我又怎么會讓你孤身承受……荒噬之刑也好,什么都好,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會怕。”
但,淵皇的回應(yīng),卻是將她的心念無情破滅。
“好。”淵皇移開目光,言語沒有情感,唯有淡漠的皇命:“既是借靈仙、六笑的人情,孤自當(dāng)如你所愿。”
畫彩璃的神情瞬間化作驚恐:“淵皇伯伯,不……”
大神官已是領(lǐng)命,未見任何動作,唯有眸中閃過異芒。
霎時,束縛畫彩璃之身的玄光崩散,一股根本無法抗拒的巨力將她的軀體猛地斥開,卻意外的未能驅(qū)遠……她的手指依舊死死的抓纏于云澈的指間,帶起一陣讓人心碎的折骨之音。
“淵皇伯伯,”她滿臉淚痕,泣聲哀求:“你平日里最疼我了……求你讓我陪他一起……淵皇伯伯!”
咔!咔!
如玉的五指盡皆變形,折骨之音依舊在連續(xù)的響動,她卻依舊死死的不肯分開。
大神官沉聲道:“再不退離,罪加一等!”
畫清影身影一晃,站在了畫彩璃的身邊,寒玉般的雪手伸出,輕輕握住了他們交纏在一起的手指。
“彩璃,”她的聲音,是對其他人完全陌生,唯有在畫彩璃面前才會有的輕柔:“皇命既出,不可更變,莫要……拂了他的心意。”
“……”畫彩璃神情定格,蒼白的玉指終于失卻了所有的力氣,被畫清影輕輕的從云澈指間分開。
青影掠動,全身失力的畫彩璃已被畫清影帶至畫浮沉身邊,一股溫和的玄氣覆于她的手指,修復(fù)她的創(chuàng)傷。
梟蝶神國那邊,槃不卓低低嗤聲道:“嘁!說什么漂亮話!他根本不知道荒噬之刑的可怕,現(xiàn)在說得多好聽,過會兒就會慘叫的有多難看,還得一邊慘叫一邊哭著討?zhàn)垺胂攵茧y看。”
他與云澈自是無冤無仇。但……云澈的玄道天賦驚世絕倫,還得到折天神女傾情,連相貌都勝過他數(shù)分……這般同輩之人,怎能不讓他生妒。
而這樣一個讓他生出極大妒意的人即將承受荒噬之刑,想到他馬上就要遭受的痛苦以及隨之露出的丑態(tài),他就無法抑制的生出勃勃快意。
而那殘酷的宣判之音也在這時響起:
“云澈,受刑!”
大神官五指張開,一道枯黃的玄光從他掌心射出,又在半空化作無數(shù)細如毫發(fā)的光刺,直覆云澈全身。
在觸碰到云澈軀體的剎那,便如無數(shù)根枯黃的鋼針從四肢百骸、毛孔骨縫刺入,直穿皮肉、血骨、經(jīng)脈、骨髓……乃至靈魂深處。
只一瞬間,云澈的所有意識便被無法形容的痛苦完全覆沒。
極致的癢,如萬千毒蟻啃噬著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頭……極致的痛,如萬千燒紅的毒針瘋狂扎刺著軀體每一處存在……
能讓半神寧愿選擇中途自絕的酷刑,它的殘酷,要無數(shù)倍的超脫常人對“痛苦”二字的認(rèn)知與想象。
似有巖漿焚骨……似有毒藤蝕心……似有赤鐵烙著骨髓反復(fù)攪動……似是靈魂被按在蠻荒礫石上一次次犁搓碾碎……
云澈的五官猛然扭曲,全身上下每一處骨節(jié)都在劇烈的錯位痙攣,青筋在繃緊中可怖的暴起……
隨后,他全身的皮肉都開始了起伏顫栗,像是有無數(shù)只深淵蜱蟲在他的皮肉之下爬行啃噬……那是他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極致的痛苦中扭曲痙攣。
幾乎是瞬息之間,冷汗已是浸透了云澈的外衣,隨著瘋狂顫栗的軀體濺落,凌亂的砸在伊甸云頂?shù)牡孛嫔希焖俚匿侀_一片觸目驚心的濕痕。
周圍,一個個神國玄者的身體、靈魂也跟著顫抖起來,然后他們一個接一個的避開視線,竟不忍再看。
那太過可怕的軀體反應(yīng),彰顯著云澈所承受的痛苦,是何等的慘絕人寰。
而這樣的痛苦,要持續(xù)整整百息!
不,雙倍的荒噬之刑……是要承受足足兩百息。
“云哥哥……”畫彩璃已是淚染雙頰,雪顏慘白如紙,若非畫清影攙扶,她在荒噬之刑施于云澈之身的那一剎那便已軟倒在地,毫無血色的唇間,是聲聲碎心的嗚咽。
夢空蟬手按心口,幾已無法呼吸,但他卻是凝聚神魂,極力的維持著平靜,口中發(fā)出著聲聲呼喚:“淵兒,堅持住……試著傾聽我的聲音……淵兒,淵兒……”
一息、兩息、三息……十息!
連空氣都似染上了痛苦的顫栗,連無暇的薄云都被驟寒的風(fēng)摧散……人們卻開始驚然的發(fā)現(xiàn),軀體仿佛在萬重?zé)挭z中被反復(fù)凌遲的云澈,竟始終一聲不吭。
無人察覺,大神官的眸底,染上了一抹異色。
每一次的荒噬處刑,他都在現(xiàn)場,偶爾也有他親自處刑之時。
但,從未有一人……哪怕是那少數(shù)的幾個神極強者,都未能承刑十息而一聲不吭。
十一息、十二息……十五息……
眾人的眼神從最初的驚悚,到驚訝,再到逐漸濃邃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夢空蟬強壓心間痛意,用和緩的語調(diào)聲聲的呼喚著:“淵兒,不需要強忍,盡情的喊出來,喊出來可以稍減痛苦……沒關(guān)系,盡管喊出來就好,淵兒!”
他不斷的呼喊著,去試圖刺動和分散云澈的心魂,希冀著他千萬不要魂潰。
因為太多的承刑者,都是在魂潰中自絕殞命。
夢見溪也一直在呼喊著:“淵弟,還從未有任何一人,能在荒噬下堅持這么久而不慘叫出聲。不愧是你……你不僅是織夢的驕傲,放眼深淵,或許也再無人可及。所以,你一定可以堅持下來……即使雙倍荒噬,也一定無法將你奈何!”
咔!咔!咔……
清脆到刺耳的骨裂聲接連響起。荒噬之刑不會破體斷骨,那是云澈生生攥斷指節(jié)的聲音。
根根碎骨刺入掌心肉中,鮮血混著汗珠順著指縫滴落在地,隨之又蒸騰起帶著血腥味的白氣,在空氣中無聲彌散。
畫清影伸手,捂住了畫彩璃的雙眸:“彩璃,別看……會很快過去。”
畫彩璃軀體的顫栗幾乎一點都不弱于云澈,那可怕絕倫的酷刑施于云澈之身,亦如萬刃切剜著她的心魂。
她卻是伸手,顫抖而執(zhí)拗的將姑姑的手從眼前移開,被淚霧完全朦朧的視線一瞬不瞬的停駐于云澈之身。
“我……要……看……”她輕喃著,字字如夢囈……這對她而言,堪為此生最殘忍的畫面,她卻要將每一個瞬間都完完整整的映入眸中,刻入魂間。
二十息……二十五息……三十息!
云澈的五官已是扭曲的完全失了人形,死死咬合的齒間不斷的噴濺出血沫,卻依舊……連一聲悶哼都未曾泄出。
“好驚人的意志力。”剎星有些失神的自語著,心中的震撼隨著云澈的無聲而層層疊加。
剎星的聲音讓弦月如夢驚醒,終于想起了呼吸,他長舒一口氣,由衷的嘆道:“若他能渡過此劫,那此人……無論如何也要結(jié)交一番。”
神無憶忽然伸手,猛地按在了心口之處,月眉也緊緊蹙起。
怎么回事……
為何竟會連番刺痛,無法壓制和休止……
是和殿九知交戰(zhàn)時留下的內(nèi)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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