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陸羽接下來的解釋,正契合眾人猜想。
“所謂六學,一曰經學,二曰律學,三曰算學,四曰計學,五曰工學,六曰科學,一館者,廣文館也!”
聽完這六學一館的定義,眾人又好奇起來。
這前三學倒還熟悉,那廣文館也好理解,可后面三學是啥意思?
計學……聽這稱呼,倒與算學頗有關聯,宋時似乎有專管財政的計相,照這看來,這計學該與戶部息息相關,專司度支、鹽鐵計量等事的。
而工學……莫非與工部有關,專司工事營造,水利修建等事的?
這計、工二學,大家稍一琢磨,倒也能猜出個大概。
可最后一項,科學……
所有人都傻眼了,這是個什么玩意兒?
眼看眾人一臉迷惑,陸羽忙細作解釋。
“這經學、律學、算學,想必諸位都很清楚,計學即是經濟度支,以算學為本,核算財政賬目,而工學則是工事總學,專授工事營造、水利及道路橋梁興修,至于最后的科學,是指事件萬事萬物所蘊含和遵循的根本原理,若用簡單易懂的話來解釋,即是‘格物’。”
科學是后世概念,要想簡單通俗地解釋清楚,倒并不容易,但陸羽開設科學科目,其初衷就是號召眾人發現了解世間萬物的原理。
這與儒家所講的格物致知,其實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儒家的格物,大多只局限在理論基礎,陸羽所要教授的,則是上到天文下至地理的諸多實際原理,相對而已,較墨家更接近。
他介紹得倒很賣力,只可惜,聽完之后,眾人仍是一臉迷惑,倒并非聽不懂陸羽的話,只是大家都無法理解,好端端的為啥要添這些學科。
只見素來最膽大跳脫的方孝孺站了出來道:“祭酒大人,您讓我們學這六學,究竟有何用處?”
陸羽輕笑,郎聲道:“這六學所教內容,與我等生活息息相關,也與諸位日后仕途有莫大關聯,學會之后,對你等大有裨益!”
這道理再簡單不過,經、計、算、工等學,在朝廷六部各有分工,日后入朝為官,總能用得上,而律學所教的大明律法,更是為官者理當牢記的準則。
方孝孺雖是儒生,但畢竟心思活泛,稍一思索便領會其意,笑著退了下去,聰慧如他者能體會其妙處,其他生員就不同了。
在場的大多數人,來這國子學的目的,只有一個——為將來入朝當官,尋求一個門徑。
即便這六學于他們仕途有益,但終究無法像儒家經義那樣,為他們邁入仕途提供幫助。
終于有人站出來,替生員們道出內心想法。
黃觀,他一心向學,素是國子學里的刻苦典范,只聽他問道:“祭酒大人,且不提日后仕途,單說這六學對咱們入朝為官有何好處?”
他這洪亮嗓聲一出,眾生員立刻吆喝吶喊起來,高聲附和。
面對眾人質疑眼神,陸羽神態自若,他笑著壓了壓手,制住殿中喧鬧道:“本祭酒既敢開設這六學,自然早就為諸位尋找好了出路,陛下已經許諾,這六學成績優異者,將來入朝選官時,享有優先權!”
此話一出,大殿中立即歡騰起來。
國子學生員完成學業后,即可入朝選官,但能選官,并不意味著能完全依照自主意愿選到合適官位,關鍵還要看朝廷選派。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云貴偏遠地區的知縣和蘇州,杭州的知縣,雖然品級都一樣,但結果能一樣嗎?
而這優先選官權,就意味著他們在將來選官之時,多了一份保障。
官場如戰場,一步先,步步先,這等關乎人生前途的大事,即便是些微優勢,也極為重要。
大家學習那四書五經,也只當其是官場敲門磚,如今多了個選擇,為何不去試試呢?
生員們歡欣鼓舞,陸羽看在眼里,心中暗吁口氣,還好自己早有準備。
陸羽心下大悅,生員歡騰雀躍,倒也有人不高興了。
六科一出,影響的可就是儒家地位,生員們雖整日四書五經,但畢竟只當它是敲門磚,并沒有虔誠的儒家信仰,但那些學官、講師則不同了。
這些人,就靠著授課教儒維持自身官身地位,倘若儒家地位降低,他們的地位自然也跟著衰落。
當此時刻,諸學官們臉色大變,恨得直咬牙切齒。
更有人暗下私語,低聲唾罵起來。
“這陸祭酒是想干什么?他是想掘我儒家根基嗎?”
雖說之前,朱元璋也曾頒布拼音,簡化漢字等打壓儒家的手段,但那些手段見效太慢,尚不足以動搖儒學根基。
可眼下這六科,切切實實影響了國子學生員們對儒學的熱情,而這些生員,要不了幾年就會入朝當官的,其對儒學的影響,可比簡化字等手段快多了。
“我儒家經過多少代人耕耘鋪墊,才有如今這一家獨大的局面,他限制搞出這什么六科,是想再現春秋戰國時的百家爭鳴嗎?他這完全是在挑釁我儒家權威,與我儒家為敵嗎?”
眾學官恨得咬牙切齒,可礙于陸羽的祭酒身份,不敢直面斥駁,只好將這怨恨放在心里,壓低聲量小聲抗議。
倒也有人互相遞眼色,暗示大家抱起團來提出抗議。
可這一想法還沒提出,便已胎死腹中。
畢竟陸羽這改革是恢復唐制,在明面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更何況,之前金文征案余波猶在,眾人對陸羽多少還存著忌憚。
“唉,罷了罷了,只能容他胡鬧了。”
“但愿……這改革莫再像那稅改一般,最終被陛下采納,推廣全國。”
“若有那一日,我儒學怕當真要走向衰落了。”
……
借著秦淮河畔的春風,國子學改革的消息,很快傳遍全京城。
不出意外地,這消息掀起了軒然大波。
與國子學學官相同,京城里的朝堂眾臣,大部分都是儒家學子,他們靠儒學入朝為官,自然要維護它,因而對這改革很是不滿。
能在大明官場混跡多年,這些京官們都是些老油子,自是輕易看出這次改革針對的是他們儒家。
然而提出改革的是陸羽,但陸羽的身份又猶為特殊,他可是朱天子的寵臣,由此可見,此番改革,未嘗不是朱元璋在試探。
一時間,京城里暗云涌動。
“老爺,您可算是回來了!”
皇城根上,一處古色古香的府邸門口,馬車緩緩停下。
從車中走下來之人,一身文官袍服,面容文雅蒼勁,正是浙東儒學之首宋濂。
宋濂與章溢、劉基、葉琛并稱為“浙東四先生”,但如今章溢、葉琛已經去世,劉基自被朱元璋召回后,就一直以病重為由,大門不出,就剩下宋濂能夠挑起浙東儒學的大任了。
宋濂自前陣子當上副編纂官,輔助李善長修纂華夏通史后,他幾乎將自己埋在國史館里,潛心修史,若非今日有要客臨門,還特意傳訊說“事態緊急”,他可舍不得離開國史館。
此刻宋濂剛一下車,便有焦急等待的仆人迎了上來,朝府內偏廳方向指著道:“老爺,客人已在花廳等候多時了!”
隨即宋濂立馬趕往花廳,剛一跨進正門,便見得屋內一個蒼勁老者站起身來,拱手問好:“景濂公,您可算是回來了!”
宋濂也拱手迎上去:“仲敏,你我乃是本家,何必如此客氣!”
宋訥,字仲敏,按理說他是北方人,而宋濂是南方文壇之首,兩人應該互相不對付才是,但實際卻是不然。
宋濂雖然有些腐朽,但卻不像其他南方士子那般看不起北方人,反而因為宋訥同為大儒,又是國子學祭酒,兩人的關系并不差。
但平日二人職份不同,又都日理萬機,倒甚少過府拜會,今日宋訥登門,還放話“事態緊急”,可想確實出了大事。
宋濂不敢耽擱,與宋訥把臂進入廳中落座,立刻問道:“仲敏此來,所為何事?”
宋訥先是一驚,旋又追問道:“景濂公竟不知出了何事?”
眼看宋濂一臉迷糊,宋訥忙又解釋道:“這件事,如今已傳遍全京,惹得滿朝上下人心惶惶!”
“還請仲敏直言,老夫近日一直忙于修史,未曾留意朝中風聲。”宋濂大驚。
宋訥這才嘆了口氣,悲切道:“前幾日,陸羽在國子學提出改革之事……”隨即他將陸羽的改革計劃大略說出,重點是那六科。
說完這些話,宋訥已是咬牙切齒,須發亂顫,他激動地站起身來,鄭重拱手道:“陸羽此舉,是要亡我儒學傳承啊!景濂公,你可得站出來主持局面啊!”
宋訥此人,要論為官清正,廉潔奉公,那自是沒得挑。
可人無完人,他也有自身弊端。
為人守舊,行事古板嚴苛,這些自不必提,更關鍵的,他是朝臣中,儒學信仰最為虔誠的。
在他看來,讀書人就該苦讀四書五經,鉆研儒家經典,至于什么算學、工學之類,純屬旁門左道。
這樣的人,怎能坐視陸羽這撬動了儒家根基的改革呢?
先前看宋訥激動模樣,宋濂還頗不以為然,待聽到那六科改革,他便暗覺不妙了。
畢竟是朝堂大員,宋濂的目光比宋訥長遠得多,他立時發覺此事背后隱藏的危機。
站起身來,負手踱了兩步,宋濂邊嘆氣邊道:“若只是革新國子學制,倒還好說……”
他這話本是欲楊先抑,可宋訥只聽一半就聽不下去了,連忙叫道:“景濂公何出此言?”
宋濂忙轉身抬手,將話補充完整:“老夫擔心的是,此事不光是這陸羽一人主意,他恐怕只是陛下推出的探路石,陛下當初便是覺得科舉取上來的士子毫無用處,才會停了科舉,如今恐怕想借陸羽之手來改革科舉呀!”
宋訥聞言,頓時駭得臉色煞白,這科舉可是儒家傳承最重要的途徑,若是按照陸羽這番改革,那儒家先賢好不容易創造出的獨尊儒術的局面,可就全毀了。
他連忙拱手,振聲道:“景濂公,您可是儒學魁首,您得站出來,將這改革扼殺在萌芽之中啊!否則,真讓陛下動了科舉,我儒家可就要徹底亡了!”
說至情緒激動,宋訥的嚎聲嗚咽哽咽,如泣如訴。
相較之下,宋濂的陰冷嗓音少了些哀苦,卻多了分憎惡厭恨:“老夫自不會坐視不理,否則百年之后,拿何顏面面對孔圣,面對那些儒家先賢!”
咬牙攥拳,稍一思慮,宋濂立馬道:“仲敏放心,老夫這就聯系同僚,草擬奏表,明日上朝,定要當堂彈劾陸羽!”
宋濂是浙東一派領袖,他的能耐威望自不必說。有他出面,想來朝臣定會同仇敵愾,共同阻擊陸羽。
宋訥心中稍有寬慰,忙拱手鄭重點頭道:“如此,便有勞景濂公了!”
……
京中朝臣暗中涌動,如此動靜怎能逃過錦衣衛之眼?
武英殿中,朱棡正將剛剛搜羅來的線報上呈天子。
“父皇,這些朝臣在互相串聯,只怕正醞釀什么大動作呢!”
朱元璋正低眉看著手中奏報,聞言嘆了口氣:“連宋濂都不甘寂寞,也挑出來聯絡組織,只怕這次牽涉的人不會少。”
“要不要……將他們統統抓起來?”朱棡當即點頭,興沖沖將拳頭捏緊。
朱元璋沉吟片刻,揮了揮手:“不用!”
他將奏報看完,丟在桌上,隨即整個人往大椅上一靠,閉目思索起來道:“看這情形,多半是因為國子學改制之事,他們準備聯名彈劾陸羽。”
“彈劾陸先生?”朱棡一驚。
朱元璋冷哼一聲道:“他們既要彈劾,便由他們去好了,咱倒想趁機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會跳出來!”
說話間,他幽眼望向窗外,目光逐漸森冷,殺意湛然。
………………
次日一早,朝會如期進行,循例等朱元璋坐定,眾臣山呼萬歲,跪地行禮。
眾人剛一起身,監察御史程靜便提著笏板站了出來,此人乃是國子學出身,浙東人,宋濂門生。
他一站出來,眾朝臣自然就猜出其意圖了。
“啟奏陛下,臣要彈劾國子學祭酒陸羽,其濫用職權,擅自改動國子學規章制度,敗壞國子學學風,其推出了什么六科,意圖以這旁門左道妨礙生員學習,著實可恨!”
“陛下,國子學乃我大明國學,其生員皆是朝堂棟梁,未來的朝堂砥柱,望陛下明察秋毫,立即罷免陸羽祭酒之職,修正國子學規章制度!”
洋洋灑灑說了一通,核心只有兩點:罷免陸羽、修正國子學規章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