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拿到試卷,舉子們正打算作答,可一看內容,頓時所有舉子都傻眼了。
這殿試的試題與四書五經、時政要聞全無關聯,上面林林總總近百道題,竟全是算術題!
這些南方舉子,原本只是熟讀經義,不少人壓根就不通算術,即便少數人習練過算術,也只是為這分科取仕而做的臨時抱佛腳,遠算不上精通。
此刻,看到這滿卷的算術題,他們豈能不傻眼?
登時間,考場上氣氛凝固,所有考生面色大變,一時間不知所措。
考場上情況大亂,劉三吾等人怎能看不出來?
好奇之下,劉三吾立馬探頭望了過去,一眼便瞧見考卷之上,全是算術題,他登時大驚失色,這些南方舉子的算術水平,實在遠不夠格。
先前會試之所以成績優異,全賴他劉三吾提前給出的考題及答案,真要考算術,那豈不是直接露餡了。
正自擔驚憂慮,卻聽臺上的朱元璋已質喝出聲道:“怎么?諸位舉子為何遲遲不落筆作答,難道是都不會答題嗎?”
眼看眾舉子支支吾吾答不上話,劉三吾只能硬著頭皮站了出來道:“啟稟陛下,依往常慣例,殿試理當考核策論,而非算學?!?/p>
朱元璋眉頭一橫道:“這些舉子將來都要為官一方,若是不通算術,日后如何計算錢糧賦稅?如此一來,豈不要被手下胥吏給蒙蔽了?再說這些舉子在會試上的算術成績都很不錯,這些題想來也難不倒他們?!?/p>
這話實在無可辯駁,在場舉子的算術成績,可是黑紙白字記錄在科考成績名錄上的,個頂個的高分——當然靠的全是劉三吾的幫忙。
劉三吾再沒法反駁了,他只能無奈退下,心中禱告起來,只希望這些舉子當真能答出這些算術題,不叫朱元璋發現端倪。
……
與此同時,就在距奉天殿不遠的另一處宮殿內,此刻也坐滿了考生。
這些人,全是國子學新學子弟,他們本已被會試刷下去,是沒資格來參加殿試,可此刻,他們端坐殿中,所考的試題與殿試內容一致。
與奉天殿前不同,這邊的考生并未對考題有所異議,此刻正埋頭答題,忙得滿頭大汗。
“先生,您覺得能成嗎?”
大殿門口,朱標正探頭朝內觀望,他有些不大自信,面上掛有憂色,不時朝陸羽確認著什么。
陸羽則鎮定得多,斜倚在門上,看都不看考場一眼道:“殿下,放心吧!我帶出的學生,絕對沒問題,這些考題,對他們而言不過小兒科,只要別怯場,該都能取得好成績。”
……
日進中午,殿試結束。
兩個考場幾乎同時封卷,由禮部派官員進場收卷,現場將考卷放入銅簋中封存,再由軍士直接抬到中和殿,在那里,有朱標領銜的閱卷組等著批改試卷。
相較于主觀程度過高的策論題,算學題的評判標準要單一得多,審閱批改起來,也簡單得多。
對即是對,錯便是錯,壓根無可辯駁!
因此,考卷的審閱進度,也要快得多。
第二天早朝,成績便能揭曉。
與昨日一般,依舊是清晨時分,依舊是奉天殿前廣場,還是昨日同一批人,就連眾人站列位置都一模一樣,但眾考生的精神狀態,卻與昨日大不相同。
昨日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今日卻是垂頭喪氣、如喪考妣,昨日大家都期待著殿試得魁,一舉高中狀元;而今日,經過算術題的考驗,眾人只剩忐忑惴惴,暗下祈求老頭保佑,能有奇跡發生……
然而,數學沒有奇跡。
隨著朱元璋駕臨,殿前廣場再一次寂靜無聲,所有人凝神屏氣,就等著朱天子宣布考試結果。
云奇走上前,展開黃皮紙卷,宣讀成績道:“此次殿試,得魁者江西黃子澄,成績六十五分!”
乍聽這話,在場人都犯起嘀咕來:“這六十五分是個什么意思,以往殿試也從未有過類似評語?。俊?/p>
朱元璋立時站出來,解釋道:“昨日殿試,試題由欽天監所出,共計一百道題,答對一題得一分,答錯或漏答不得分?!?/p>
眾臣這才明白過來,敢情六十五分,即是答對了六十五道題。
這么一看,這得分似也不高??!
百道題,才答對六成,這便能得魁中狀元了?
緊接著,云奇繼續宣讀:
“第二名,江西練子寧,六十四分;”
“第三名,應天府齊泰,六十三分……”
“……”
待到所有人的成績都宣讀完畢,整個廣場一片寧寂。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臉色極是難看,特別是劉三吾等人,個個滿頭大汗,一副心虛模樣。
這么多考生,成績最好的也只是六十五分,而排名靠后的那些,大有一兩分、三四分的成績,甚至還有零分的……
也就是說,一百道題,有人竟連一道題都沒答對。
更可笑的是,這樣的蠢才,之前的會試中算術成績卻很不錯。
想也知道,這其中存在貓膩!
劉三吾等人心知東窗事發,可此刻卻一籌莫展,只瑟瑟等著龍顏大怒。
但眼下,朱天子的臉色,似乎并不難看,至少,他沒有即刻發火的態勢。
眾目睽睽之下,他從袖中取出另一張黃皮紙卷,朗聲道:“咱這里,還有另一張榜單,這是國子學那些落榜生的殿試成績,他們昨日就在隔壁大殿,與這些考生一起參加的殿試……”說著,他將這紙卷遞給云奇。
在場朝臣大是吃驚,為何那些落榜生也會參加殿試,朱元璋此舉又是何意?而劉三吾等人則已猜出內里原因,此刻嚇得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這時,云奇已接過紙卷,繼續宣讀:
“第一名,黃觀,九十八分;”
“第二名,楊寓,九十六分;”
“第三名,夏原,九十五分;”
“第四名,方孝孺,九十三分;”
“第五名,胡儼,九十二分,馬君則,九十分……”
新學弟子的成績,大多數都在八十分上下,其中名列前茅者,如黃觀、楊士奇、方孝孺等人,更是高達九十五分以上,這與先前那些中榜進士的成績對比,簡直天上地下。
可奇怪的是,這些人殿試能得高分,會試時算術成績卻都一般,兩相對比之下,會試的成績頓然顯得蒼白無力。
剎那間,眾朝臣都將目光對準此次會試的主考官——劉三吾。
朱元璋也望向劉三吾,冷聲喝問道:“劉三吾,你能告訴咱,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嗎?”
會試中榜者,成績一塌糊涂,反而是落榜之人盡皆考得高分,這會試成績,實謂荒謬!
眾目睽睽之下,劉三吾站了出來,躬身道:“啟稟陛下,科舉會試并非只考一門,算術成績的優劣,并不能代表考生的綜合成績,更何況……這些國子學生員的成績未經督驗,難定真假,焉能拿來比對?”
朝臣們竊竊私語起來,對他的解釋隱有議論。
卻在這時,忽地有個清亮嗓門脫穎而出道:“劉大人此言差矣!”
緊接著,一個清瘦身影站了出來。
直到這時,眾朝臣才發現,陸羽今天竟也來參加了朝會。
此刻陸羽站了出來,直向那劉三吾說道:“既然劉大人覺得這成績有假,不如咱們當著陛下的面,再來比試一場,我國子學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劉大人敢嗎?”
聞言,劉三吾冷哼一聲,將頭撇向一邊,刻意作出鄙夷姿態道:“科舉乃國朝掄才大典,怎么能因你陸祭酒一句話,說重來就重來呢!若如此兒戲,朝廷威信何在?”
很顯然,劉三吾知道較量不過,已然膽怯回避了。
眾朝臣也都聽出意味,各自玩味一笑,心中已有判斷。
陸羽勝券在握,自也懶得與劉三吾做口舌爭鋒,他只冷冷一笑,扭頭看向朱元璋。
這意思,該你朱老板出馬了。
朱元璋扭頭看向劉三吾,目光冰冷刺骨:“劉三吾,咱再最后問你一遍,這次科考結果當真沒有問題嗎?”
“絕對沒有!”當著所有人的面,劉三吾昂首挺胸,朗聲說道,絲毫沒有悔悟認錯的意思。
朱元璋冷哼一聲,卻是沒有再反駁,他只朝身邊云奇點了點頭,云奇當即高呼:“宣錦衣衛副指揮使毛驤!”
毛驤早已等候多時,一經傳召立刻走了上來,行禮問安。
朱元璋冷聲說道:“毛驤,將你錦衣衛近來探查,有關科考弊案的事,統統說出來吧!”
毛驤點頭便道:“稟陛下,據各地舉子供述,他們早在會試之前,便已得到考題,經查實,那考題正出自諸考官之手!”
說著,毛驤雙手托出一份考卷道:“這便是從江西舉子吳莫臥房中搜出的罪證!”
人證物證皆在,毛驤的指控,顯然極有說服力。
在場朝臣心中其實早有猜測,一聽毛驤的話,更是了然一切。
眾人竊竊私語,鄙夷目光投向劉三吾等一眾考官。
而自劉三吾往后,朱善等一眾大學士,早已駭得臉色慘白,參與此事的一眾考官,全都腿腳發軟,東歪西斜地癱軟下來。
他們心中已然清楚,這次東窗事發,不光自身性命不保,連帶著三代九族全都跟著一起。
事已至此,無需再分辯了。
朱元璋望向劉三吾道:“劉三吾,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比之早已嚇癱的朱善等人,劉三吾倒還算有骨氣,他仍站得筆直,答得干脆:“臣為大明遴選人才,自問一心為公,絕無愧悔!”
此刻,他也無意爭辯,卻擺出視死如歸的氣勢來。
見劉三吾這樣子,朱元璋知道再怎么詢問也問不出什么,當即大手一揮,喝道:“來啊,將涉案考官及舉子統統收押,詳加審查!”
一時間,舉子考官們痛苦哀嚎,整個奉天殿廣場亂成了菜市場。
待涉案人員全被收押,朱元璋方才顯出怒容,他環視四下,振聲喝罵:“好一個為國掄才的科舉,好一群徇私舞弊的考官!,我大明考官上行不正,考生下效歪風,整個考場烏煙瘴氣!”
“指望這些人來治理天下,我大明焉能不亡?如此無德無良之輩,當真該重刑典之,以儆效尤!”
“信國公何在?”
“臣在!”一直站在大殿前方的信國公湯和站了出來。
“命你主審此案,將這科場舞弊案件查個清楚明白,務要尋根究底,所有涉案官員、舉子,一個都不能放過!”
湯和乃是國朝重臣,威望手段足以振懾群臣,有他主審,此案定能審個水落石出。
眼看這樁案件蓋棺定論,在場朝臣唏噓不已。
至此,洪武十五年,恢復科舉后的第一次科考,最終成了一場震驚天下的科舉舞弊案。
早朝將退,奉天殿前廣場卻是一片昏黑。
抬頭看著天邊烏云,終有人搖頭嗟嘆:“又一場腥風血雨!”
……
科考弊案是朝廷公案,按規矩得由三法司會審。
歷朝歷代,三法司各有不同,眼下大明朝的三法司,便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主審,大理寺慎刑,都察院負責監督決斷。
而諸考官、舉子被押入大牢后,便在刑部大堂受審。
此刻的刑部大堂中,三法司主官分列左右,正堂主座則是主審官信國公湯和。
如此高規格的審訊陣容,足可見朱元璋對這場科考弊案涉案的重視。
堂下,劉三吾負手而立,仍是一臉無畏。
“大膽劉三吾,事到如今,還不從實招來,此次科考會試,你是否暗通考生,泄露考題?”湯和重拍堂木,威聲喝問道。
劉三吾高昂著頭道:“本官確有事先溝通考生,也曾出題考??忌?,但那不過是幫他們預習考題,準備會考,何來泄露考題一說?”
泄露考題已是證據俱全,賴無可賴,劉三吾此刻對罪行倒供認不諱,可仍咬著字眼否認罪名。
湯和再擊堂木,威喝道:“人證物證俱全,你還要抵賴?在會考之前暴露考題,焉能不算泄題?你身為考官,泄題偏私,如何對得起那些寒窗苦讀的學子?”
“偏私?”劉三吾冷哼一聲,他顯然對這控訴有所不滿道:“相較于新學學子,其他考生本就沒學過算學,陛下只留出一年時間供他們臨時修習,這時間遠遠不夠,若說本官偏私,為何不計較陛下偏私?”
“分明是陛下有意偏袒新學,這場科考原本就不是一場公平比試,老夫即便是泄題,也不過是眼看科考不公,出面稟持正義罷了!”
將泄露考題說成是稟持正義,劉三吾的這一番自辯,實可算是“無恥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