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和被這荒謬言論給氣笑了,冷哼道:“若說算學考試不公,你泄漏考題還算‘情有可原’,那經學呢?經學可是你們南方仕子的老本行了,為何你還要作弊?”
劉三吾斷然搖頭道:“老夫從未提供明經考題,何來作弊?”
湯和嗤笑一聲道:“沒有泄題,就不算作弊嗎?那些舉人已經常招供了,你等暗使‘關節’手法,刻意偏私,你還敢狡辯?”
所謂“關節”,指的是考官與考生之間,通過卷面暗記,來進行作弊的一種方式。
宋朝時,文官地位空前提高,科舉大行其道。
為了避免考官徇私,朝廷采用糊名和謄錄兩種防范方式——即將試卷上的考生信息用紙糊住,同時以專門人員抄錄考卷,將謄抄本交與考官評卷。
這么做,能避免考官通過姓名、筆跡等特征識別特定考生,從而徇私偏幫。
按說有這兩招,考官就無從辨別考生的身份了。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很快,考場上又出現了一種應對方式,“通關節”。
具體來說,就是考官和考生事先約定好,在答題的文章中,加入特定字眼,作為暗號,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通常關節字眼都不止一處。
比如約定文章某三段,依次用“嗚呼”、“于戲”、“者也”字眼作為結尾詞,考官閱卷時看到這樣的三段結尾,自然能認出考生來。
再比如,將某些少見的成語,拆分嵌入文章之中,更有大膽的考生,甚至將自己或長輩名號,拆分嵌入文章中。
諸般手段不一而足,總之萬變不離其宗——只要考官能從這篇文章中,找到約定的暗號,便可確定這份考卷需要“特殊關照”。
因此,那些通了關節的考生,即便答題水平不佳,也能取得高分。
這種方式隱蔽性極強,可算是科舉時代最強有力,也最慣用的一種舞弊方式,但同樣也有個弊端——一旦被人破獲,證據無從藏匿。
關節就留在考卷之上,只要根據口供,在考卷上稍一核對,便能辯出真假。
因此,當湯和道出“關節”之名,劉三吾遽然色變,他已然明白過來——此事賴無可賴!
將劉三吾的反應看在眼里,湯和冷哼一聲,威喝道:“劉三吾,你所犯罪行早已查明,我勸你莫再作狡辯,以免有失身份!”
聽到這話,劉三吾已知事不可為,他放棄了抵賴,但卻沒有絲毫愧疚,仍是昂首挺胸,理直氣壯,振聲說道:“使這種小手段不過是防范那些新學門徒考中進士,混入朝廷罷了。
天下大道,唯圣人言也,唯有圣教弟子方能治理好天下,若叫那些新學門徒掌權,我大明國將不國,信國公,你愿意眼睜睜看著那些新學弟子誤我大明,老夫卻做不到。”說話間雙目通紅,一副衛道士的狂熱姿態。
見劉三吾這著魔的樣子,湯和當真無語了,照這說法,他劉三吾成了救國救民的仁人義士,反倒自己成了反派。
強忍住吐槽,湯和又將堂木重重拍響,繼續訊問道:“那你為何只取南方士子,排斥北方舉子?”
劉三吾毫不在意的說道:“子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北人被胡虜奴役太久,腥膳未除,習俗行事已近夷狄,還需要些年月恢復文教,在此之前,北人非我族來,其心必異!”
南北之爭由來已久,他這一番爭辯,也絕非他個人意見,而是南方文人中一直流傳的說辭,可這種話,私下說說也便罷了,拿到臺面上,未免太過偏激。
此刻堂中還坐著不少部堂高官,而陪審的刑部尚書開濟,恰好是個北方人。
此刻,開濟嘴角直抽,一臉的不自在,偏生他還曾做過元朝的官,更符合劉三吾口中“受胡虜奴役”之說。
對方說的是實話,開濟也無從反駁,只能恨得咬碎后槽牙,心中已然打定主意,此次定要從嚴秉公,好好整治這幫南蠻子!
相較之下,淮西出身的湯和倒是無所謂,淮西非南非北,他又身領開國天功,地位超然,根本不會受這南北之爭波及。
可雖無立場,但湯和仍被劉三吾這一番言論給氣到了,他當即大拍桌案,氣咻咻罵道:“無恥之徒,分明是你以權謀私、弄虛作假,卻還將自己的行為說得多么高尚,為了給自己洗白,竟遑論一國同胞為‘異族奴役’,難道你不知道,科舉舞弊,在歷朝歷代都是重罪嗎?”
劉三吾背過手去,仰面看著湯和,一臉的英勇無畏道:“老夫自知死罪難逃,可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比我一人的安危重要得多,總有一些東西比一朝一代的王法要重要得多,為了圣人道統,老夫死得其所!”
說著,他又將頭一仰,面上現出向往與神圣的表情。
顯然,直到現在他仍認為自己做得沒錯,此刻慷慨赴死,是件光榮的事。
眼看劉三吾已經徹底魔怔了,湯和也無意再和他多啰嗦什么,反正罪也認了,直接砍了省事。
大手一揮,湯和命人將劉三吾帶了下去,隨即提調其他人犯。
接下來的幾位涉事考官,倒不似劉三吾這般狂熱,可他們的態度、觀點倒都一致:認罪,但不認錯!
你可以用國法懲治我,但你不能從道德上指責我!
更甚至,不少涉案官員還當堂唾罵,批評審訊他們的官員立場太不堅定,沒有堅決維護儒家道統,沒有站在孔孟先圣這邊。
這些家伙,竟全都認為自己所做一切都很光彩,因而,他們對罪行都供認不諱,甚少隱瞞。
這倒給審訊工作,提供了不少便利。
只審訊一輪,就將涉案的近百官員查個水落石出,更甚至,連那些平日里與他們志同道合,卻沒有參與此案的人,也因同黨們慷慨供認,被招供出來。
…………
武英殿內,朱標將罪犯名單遞給了朱元璋,說道:“父皇,這是此次參與科舉舞弊案的涉案官員,共計兩百余人,無一漏網,請父皇決斷!”
看著名單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名,朱元璋著實有些吃驚,主考官同考官加起來都沒兩百人吧,這名單上的人是怎么來的?
當即他有些懷疑的望向朱標道:“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是不是動刑了,胡亂牽連他人?”
朱標卻是搖頭,苦笑道:“的確是動了些刑罰,但卻并非為了逼供,這些考官招供之快,遠超常理,是以審訊官員為防有詐,又用刑逼問過一遍,結果核查無誤,他們先前的詔供倒無虛假瞞騙。
至于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那些考官將平時與他們的故交好友、同鄉同門全都招出來了,最后就變成了兩百余人。”
“那他們的這些故交好友、同鄉同門可真是倒了大霉。”聞言,朱元璋頓時無語,隨即提起朱筆,在名單上勾勒起來。
一面勾勒,他一面冷笑道:“本以為殺了胡惟庸,廢除了丞相制,裁撤了中書省,這幫文官就能老實一陣兒,至少不會像以前那般肆無忌憚,卻不想他們更愚蠢了,這是逼著咱再大開殺戒啊!”
當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從前胡惟庸雖也悖逆無道,但面上總還規規矩矩,現在這些人,狂到連規矩都不守,蠢到連表面功夫都不會做。
想到這里,朱元璋不由得長嘆一聲道:“這么一比,倒是胡惟庸更討人歡喜些!”說話間,他朱筆游龍,已勾畫了不少人名,這紅筆在名字上抹過,即是抹殺了一條性命。
朱標卻在一旁說道:“父皇,這還不是因為近些年,朝廷官員更迭太過頻繁,許多官員就任還不到一年,尚未學會如何為人臣子。”
“當下光靠殺人,怕是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更加劇官場亂象,官員殺了一茬又一茬,換上來的沒幾年又回到老路上了。”
他雖然沒有名說,但實際上是在勸誡朱元璋不要再勾了,少殺點官員。
對此,朱元璋卻是冷冷一笑道:“那也不能不殺,殺了一波,其他人好歹能老實幾年,能穩幾年算幾年,待到朝臣們不老實了,再殺便是!”
敢情朱元璋已經把官員看做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
朱標頓時有些無語,繼續說道:“父皇,這次的科舉舞弊案,其根源在儒學和新學的道統之爭,如若對涉案官員和舉子處分過重,只會加劇矛盾,使得兩派水火不相容,將來必會引發更大的沖突,而這兩派,原本是可以并存的,父皇為何不采用懷柔手段,叫這二派兼容并濟呢?”
朱元璋嘆了口氣:“咱知道你從小受儒家教養,不愿看到他們走向末路……”
乍聽這話,他似乎對朱標的主張不以為然。
朱標急了,趁他沒講出“但是”前,搶先便要再勸。
可朱元璋立馬抬手止住,繼續道:“咱也并非無知之人,又何嘗不知道儒家也有其存在的必要呢?”他話鋒一轉,竟替儒家說起好話來。
朱標表情頓時轉喜道:“父皇說的極是,儒家縱有千般不是,但絕對不能拋棄,少了他們的教化,這國家撐不了多久,就會亂套的。”
“故而咱打算像漢朝那樣,將天下官吏分為儒生和文法吏,往后,儒生只管教化禮儀,其余政治民生,統統交給文法吏。”朱元璋深謀遠慮,他心中早清楚儒家也有其裨益之處,所以才有此打算。
聞言,朱標眉頭迅即皺了起來,照朱元璋的計劃,往后儒生不掌實權,地位怕還會一降再降,可同時他也深知,朱元璋對儒家憎惡至深,絕不肯再退讓半步,當下,他已盡最大可能為儒家爭取生存空間,如若再固執不退,怕會適得其反。
思慮再三,朱標嘆口氣道:“如此也可,那父皇,這次科舉弊案……”他試圖再為官員舉子們求情。
“你都親自開口了,咱還能不同意嗎?”朱元璋也就順勢送朱標個個人情道:“這樣吧!此次科舉舞弊案,咱只殺主謀劉三吾、董倫及那些同考官和那幾名散布考題的考生,至于其他被牽連的官員與作弊考生,就讓他們去倭島吧!左右老二那邊正缺人,讓這些酸儒過去,正好幫著教化倭民。”
說話間,他厭煩地擺了擺手,大有“眼不見為凈”的態勢。
“這倒不錯,去倭島對他們而言,倒是物盡其用!”聞言,朱標頓時大喜,他這次主要是為那些涉案舉子求情,如今不但這些涉案舉子保住了,連帶那些被牽連的官員也都保住了,只處置了首惡,雖然以后要被流放到倭島,但怎么也算保住了性命,這已經讓他心滿意足了。
至此,洪武十五年的這場科舉舞弊案,最終以一個相對較輕的處置結果,宣告結案。
……
次日一早,朱元璋便在朝會上,宣布了科舉弊案的審判結果。
“劉三吾一群人,操縱科舉,徇私舞弊,罪證確鑿,罪大惡極,判劉三吾、董倫剝皮實草,分別懸掛于貢院及禮部衙門口,以警世人!”
“朱善、張溥凌遲處死,涉案考官及負責傳播考題的幾名舉子,處斬刑,至于其他涉案官員及考生,一并流放倭島!”
聞聽此案結果,朝臣們頓時嘩然一片。
眾人竊竊私語,議論不休。
他們議論的焦點,倒并非覺得這案件處刑過重,相反,眾人是意外,這次怎么才殺了這么幾個人?
原本,不少言官還準備了一大通說辭,今日要在朝上力諫天子,以營救被捕的官員和舉子,這下倒好,朱元璋法外開恩,他們事先準備的那套說辭全無用處了。
一時間,不少朝臣有些發懵,心里想著陛下是不是吃錯藥了,不過他們也很快反應過來,無論如何,這些涉案官員舉子大部分都活了下來,他們也不用冒著危險諫言,這是好事。
當即朝臣們立馬拱手齊拜,高呼道:“陛下慈悲,吾皇圣明!”